白蛇：缘起

《白蛇：缘起》之所以能成为颇具分析价值的影片文本，在于我们从众多评论中不难看出，对《白蛇：源起》的夸赞常常横跨了“制作”和“情怀”两套评价体系：它的视效是出色的、情感阐发是动人的（这一阐发包含着故事内的情感和故事外的“情怀”）。这两套体系正如电影“工业”与“艺术”的两面一体，自然是并行不悖。就像电影工业这一基础架构的健康往往更受关注但同时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观念上的高品格可以弥补形式的不足。而制作总是可见的，画面精致程度、叙事水准高低、逻辑自洽与否都难于欺人，“情怀”却是最好被利用的。

《白蛇：缘起》果真在观念内核上做出了什么立意深刻的尝试吗？我看未必。

《白蛇：缘起》的叙事核心是爱情，其中，“冲破禁忌”的人妖观赋予了这段爱情真正震撼人心的力度，在主流影视作品中，敢于彻底抛弃人妖两立观念的创作的确少见。但遗憾的是，这看似体制外的人妖观徒有其表。整部影片的基底，仍然是“人类至上”的盲目但虚伪的真善美歌颂。

影片以白蛇回忆的形式来讲述人类许宣的故事，推动叙事的关键性动作全部由作为人的充满主动性的许宣来完成，即使许宣放弃人的身份而化妖，这一转变也仅仅是口头意义上的。事实上影片没有以任何画面（或者其它方式）将许宣由人到妖这一过程具体化，没有造成这两个身份之间的任何意义上的断裂。在观众意识中，许宣仍然是人，一个多了一条平添可爱的狗尾巴的人，甚至这狗尾巴都不是他自己的——由于影片没有为成妖的许宣赋予任何实在异质，没人会觉得许宣真的是一个异类，他在叙事中始终是“人的力量”的代表。

影片中的人妖和解是虚幻的，不仅因为在作为打破人妖界限依托的许宣身上两者间的差异被弱化了，还因为影片根本没有建立一套与人的体系相当的妖的体系。如果说之前白蛇多少是一个有行动目标的角色，那么由于最后白蛇受骗的真相，这以她妖的身份、在妖的价值体系中生发的行动被彻底地内部抵消了，与此同时被消解的还有妖的体系，蛇族内部不仅混乱分裂，甚至其本身就是一个骗局。值得一提的细节是，最为惨烈的永州城屠杀是由作为巨蟒的白蛇而非人形白蛇（或青蛇）做下的，但与人类的任何积极的情感交流（包括啪啪啪）白蛇都是以人形来完成的。整部影片早已为人妖做好了区分与各自的不平等价值预设，这一预设在国师身上亦可窥得，即使已经拥有如此强大的法力，国师的终极目标还是要获得（在晚唐纷争中皇权被削弱的）皇帝的认可，长生不老法力无边的国师体认的还是《影》的世俗权力。

人的力量是被唯一肯定的，人的社会的世俗权力高于以法术、妖力为代表的异质价值，没有任何解释，这就是《白蛇：缘起》的前提观念。

同样是在歌颂人的价值，《奇幻森林》就通过对比“工具崇拜”和“运用智慧”来具有反思意识地实实在在地肯定了人，又因为主角始终想融入的是异族而弱化了对人与其它动物地位的对比。而《白蛇：缘起》却以打破区隔之名行区隔之实。如果人要接受另一套系统的唯一手段就是贬低对方使之同化，这当然看起来很舒适，却没有什么指导价值。

观念内核之外还有形式上的情怀加分，《白蛇：缘起》优秀在对卦象、符纸等中国古文化符号形象的运用能够切实融合到情节和画面内部。但更多的移植的悬空状态却暴露了影片对受众操控需求的浮躁。狐妖段落作为整部影片最可圈可点的部分在全部美学风格上与整部影片严重割裂，以至于无论在人物还是叙事上都造成了主次轻重失控的效果。《白蛇：源起》与中国白蛇故事本身没什么关系，故而影片最后对赵雅芝形象的模仿与其说致敬不如说是为影片与白蛇文本之间建立一个微弱的承托关系。以上两点即使有缺憾但亦无法说对影片本身无效用。电影对徐克《青蛇》的“致敬”才是生硬至极，姐妹共浴够旖旎、青蛇盘身绕梁也是妖气十足，可惜与影片本身的叙事和美学意蕴都没关系。同样在叙事上断裂的还有对姐妹暧昧的刻画，刻意卖姬之外，白蛇青蛇的百合暗示在这样一部男女纯爱故事里也实在是够莫名其妙的。

最后要提及的是《白蛇：缘起》性别观念的一塌糊涂。前文已经说过，这部电影真正的主角是许宣，许宣有多主动、白蛇就有多被动，许宣多么坚定无畏、白蛇就有多迷茫保守。由于在许宣和白蛇这对关系中两人的身份构建在“人与妖”之余自然还有“男与女”（前者无疑是最主要的），为避免复杂，先只将目光置于人形白蛇与许宣相处过程中，不难发现，即使白蛇具有法术，两人之间仍然鲜明呈现出“引导者”与“受教者”、“拯救者”与“被拯救者”的权力关系。在这部被评价为“成人向”的动画电影中，镜头对女性光明正大的物化更是令生活在9102年的笔者啧啧称奇。姐妹共浴之外，塔楼地室的情爱段落中白蛇裸露的女形躯体被长时间凝视（gaze），若电影的“成人向”几乎是由女性身体独自承担起来的，那必然是有问题的。在笔者看来，地室段落的情爱至少应该让许宣和白蛇都脱了衣服，才更符合健康的两两性爱观，以及实际情况。

虽然好莱坞被抽干的“政治正确”常常会非常无趣甚至沦为绑架，但内陆文艺作品也实在不应该在技术以外的观念上脱节至此。

故而，《白蛇：缘起》作为一部值得被肯定的商业电影，其价值也只有在电影工业体系的范畴中才能得到肯定。从它的高水准视效以及上文所分析的叙事形式中，能看到是也只是商业背景下高度整合的良性资金结构（即资金来源到分配）和极强的受众意识。那么在这一杜绝了情怀加持的评价体系内，这部电影在角色塑造和叙事上的不成熟甚至无法自洽，就必须被坦诚的接受。

上世纪60年代，法国电影学者让·米特里如此描述法国电影产业的状况：

“电影产品已经达到在一定程度上保证演出价值的中等质量水准。尽管平庸的影片仍俯拾皆是，它们的平庸往往在内容而不在形式，十分拙劣的影片，即胡编乱造的影片，已日渐稀少。”

显然，没人能质疑，这段话同样精准的评价了今天的中国内陆电影产业。

大约5年前，“繁荣的是电影市场，可不是电影”这样的声音还在以言简意赅的嘲讽与失落提醒我们，逐年攀升的国产电影年度票房，是由怎样的糟糕品味和行业乱象支撑起来的。而这类唱衰背后的反抗情绪，在今天已近乎绝迹：单片最高票房回落表明中国电影产业化终于开始步入良性状态——当品质良好的影片越来越多，一片包揽大份额票房的时代一去不返，而每一部优秀的商业电影必然倚靠着一套由创作、筹资、制作、宣发等多个复杂环节共同构成的良性机制。

大量及格但远不够优秀的电影产品在电影产业化稳步向好的当下将会是市场常态。对电影工业成员来说，这无疑描摹出了值得期待的前景，另一方面却也提醒着影片评价体系中的每一份子，因为情怀和鼓励的好心而有意忽视某一作品制作或观念上的缺陷，当今怕已不再合适。

严肃提示：影片内容并不儿童低龄向，阴谋暗欲、杀戮死亡，这些命题残酷而惨烈，若有家长想带孩子一同观赏，请务必仔细斟酌。 1993徐克导演【青蛇】后，至今最好的白蛇题材大银幕电影类作品——“缘起”二字已经点明，故事追溯的是人们最熟悉的白娘子、许仙结缘结亲那个时空的“前世”，但并未构建假大空、纵贯仙府妖界的伪宏伟世界观，叙事的核心就是简单的私心妄念引发的人蛇两族大战，但节奏极流畅紧凑，对拷问人性、辩证善恶、身份认同的深重话题的思考，一样也不缺。 捕蛇作为导火索，推动并行的白蛇失忆从而与阿宣相识找自己，和国师与蛇族生死对决两条主线；再由人蛇不两立的矛盾，带出白蛇阿宣爱情的身份冲突，继而自然而然、水到渠成表现出在乱世、在各种危机下这份爱的挚诚珍贵，当然，也有白蛇青蛇你我相随、生世不渝的姐妹之谊。 纷扬的桃花、飘摇的枫叶、映虹的瀑布、潺潺的清河、汹涌的巨浪，风光之美绝对是动画专长；同样，特效也把动作、打戏做到前所未有的波澜之巅，由于以往受真人表演和当时技术所限，各版白蛇影视剧武戏其实都有遗憾，绝非说不好，而是动画的手法的确在武戏执行上有优势，蛇之盘旋滑动缠绕都相当仿真，白蛇青蛇联抗国师徒弟一段最是凌厉，攻守皆具雷霆之势，非常过瘾。 想象力方面，狐妖所掌幻境、打造法器的宝青坊布满细节，神秘又叫人琢磨不透，可媲美徐克动画电影【小倩】的郭北县/兰若寺和宫崎骏【千与千寻】汤婆婆的浴场；白蛇的珠钗不仅是法宝，作为记忆储存U盘，在推展情节上也有功效，而国师和徒弟作为反派，用的是仙鹤元素来呈现其法术，第一符合道家把鹤作为祥瑞象征的传统，第二又巧妙化用白蛇故事里盗灵芝时作为蛇之天敌的仙鹤童子和白蛇大战的经典桥段。 人塑方面，阿宣作为孱弱书生许仙的本源，男友力max，十分勇敢果断有担当，不怯懦不多疑，man得可敬，而他一句“世间多的是两条腿的恶人，你长了条尾巴又怎么样？”则贡献了唐宋风雨间最美的情话，2019华语电影最美的情怀，白蛇有这一句，不枉为妖；不同大众喜闻乐见的练达成熟、万事可解、营生活计皆游刃有余的白娘子，此时初至红尘的白蛇多了轻盈懵懂，也会犹豫也会担忧，既保留温婉娴雅，亦不乏少女的萌动跃然；帅气又酷毙的“朋克”风小青性烈如火且妖娆诡艳，相信会引发一大票女性同性的香吻——这三位核心角色不改的，依然是深情。 白蛇的五官、样貌和衣饰都有王祖贤的风姿，青蛇熨帖姐姐的暧昧和吃老鼠扭尾巴自然是致敬张曼玉；配乐十分悦耳，左宏元老先生继续参与，船夫的吟唱或是片尾的《前世今生》黄梅调，以及白蛇最后的造型，都是《新白娘子传奇》迷们的心头好——每个喜爱白蛇故事的白蛇青蛇粉，都会找到继续爱这则传说的共鸣

小青在佛塔里，缠在白素贞身上，用勾引的媚态说：几百年我们朝夕相处都过来的，你和他不过一朝相识，他有什么不同。

白素贞神色黯淡，嘴里挤出几个字：“他不一样”。

他不一样。这几乎是贯穿白素贞和许仙故事的核心价值观。在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中，白素贞相信许仙是一遗世独立翩翩少年郎，所以断桥施法看到那些前世的赌徒和屠夫，她露出一脸鄙夷。在电影《青蛇》中，白素贞不是不知道许仙被法海蛊惑，被小青迷情，却依然坚信“许仙只有一个”，愿意为这个“不一样”的老实人灵山盗草，水漫金山，搭进去一条千年的性命。

这是人性，是对爱一个人的极致的盲从，它比法术更能障眼，比修得正果更能获得精神的满足。它发生在了妖的身上，更衬出了人妖之间的殊途和同路。所以当我们仔细用价值判断去思考这个凄美神话故事的背后，总会为白素贞的付出感到不值。而许仙的庸诺、好色、无力、没主见、无担当，总或多或少地体现在每一个与白蛇有关的作品中，从《新白娘子传奇》《青蛇》，到《白蛇后传之人间有爱》，甚至是日本1956年的电影《白蛇传》，都无一例外。这也是人性，发生在人身上，是生而为人的天性。

所以我们无法苛责许仙，大抵是因为知道如果自己处在那样一个位置，当被宠爱致有恃无恐，我们也不会比许仙好到哪里去。

但《白蛇：缘起》里的许宣不一样。作为许仙的前世，在妖的面前，他当然继承了生而为人的无力感。他无法在大敌当前时给白素贞撑起一把保护伞，也无法跟她飞天遁地做一对神仙眷侣，只能在对方身似冰墙时贴上自己微薄的体温，陪着对方一点点找回失落的记忆。直到对方记起了一切，在短暂的一夜欢愉后，被决绝地告知：人妖殊途，我们注定无法在一起。

我以为许宣就认命了，在“仙—人—妖—鬼”的社会等级序列中，忘掉这一朝的动情，回归凡人的日子。但许宣显然打破了曾经所有白蛇作品对“许仙”的角色设定，他毅然找向狐妖，放弃了人的身份，用自身最珍贵的精气作为交换，走向了社会身份的下等序列。他变成了一个妖，并且是一个从头做起的小妖，只为能和白素贞在一起。狐仙警告他不可逆，不要后悔，许宣说：“如果不在一起，我现在就后悔”。

不一样又怎样。许宣知道自己变成了妖也是最低级的妖，会被人喊打，被妖欺负，但他用所有去实现爱。这是何其巨大的一种付诸和勇气。或许也只有前世的这种付出，才值得后世的千年等一回。不过，编剧和导演显然没有在这种爱上过分煽情，甚至用许宣成妖后长出了小狗“肚兜”的尾巴来冲淡这种悲壮感，似是一种旁观，但却塑造了白蛇故事中，最为勇敢的一个许仙形象。

毕竟，即便在许仙形象最正面的《新白娘子传奇》中，他也只是剃发为僧，与白素贞相伴青灯古佛。而这似乎就足以为他的人性之劣在代代的口碑上买单了。

不过，《新白娘子传奇》中的另外一个角色，却和《白蛇：缘起》的许宣有着相同的情感设定，那就是胡媚娘，一个妖界几乎最底层的小妖精，在杀掉心爱的人和被杀掉的日常彷徨中，最后毅然选择了保全自己爱的人，牺牲自己。当然，这是白蛇故事的衍生品，却是这个千年神话中，最富人性力量的一个配角。

胡媚娘也不一样。她不似白素贞，拥有强大的背景设定和积极的宿命感，她和许宣一样，在这段不对等的关系中，爱上了“不可攀”的人，前途却未卜。但他们都甘愿变成对方的样子，不介意最后葬送了自己，保全了对方。故事结尾，许宣的魂魄消融在冰封中，胡媚娘在旅店的地板上散成了转瞬即逝的花，他们似乎不曾来过，却爱得更加悲壮。

最负重的爱却拥有最轻微的痕迹，这似乎是人类永不可及美好希冀的一种叙述载体。徐克1997年编剧和兼制的动画片《小倩》，当宁采臣和小倩在转世的关口，镜头消失在北村那片烂漫的桃花中。安徒生《海的女儿》结尾，“他们悲悼地望着那翻腾的泡沫，好像他们知道她已经跳到浪涛里去了似的。”

我喜欢这种不着声色的离场方式，高明和克制的创作者，都不会过分渲染这种别离，越是淡淡地处理，就越是有着不动声色的力量。

因为总会有一个不经意的瞬间，这种离场会以情感返场的方式归来。在《白蛇：缘起》中，这个瞬间定格在结尾《新白娘子传奇》原声《前世今生》前奏响起的那一刹。

“莫非前世那一眼，只为今生见一面”。

那一刻，许宣的付出，白素贞的付出，胡媚娘的付出，好像都有了一个光明的未来。（完）

白蛇传的故事，在中国大抵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正因为广为人知，时代、地域、叙述者与聆听者，都能成为推动故事发生嬗变的动力。

就像神话故事本身，白蛇传的缘起也能追溯到千年以前。从口述的雏形开始，它就一直在延展与丰富。一直到文字出现，光影出现，这故事始终有着旺盛的生命力与多元的变体。

若追溯文字记载，有说是唐朝的传奇《白蛇记》或《博异志·李黄》，有说是宋朝的话本《西湖三塔记》。不过，《白蛇记》里，白蛇真身是龙王的公子，报恩的对象是已有妻子的书生刘汉卿，爱情元素并不存在。《博异志·李黄》里的白蛇幻化成美人，与借钱买衣的陇西（不是现今的成都或杭州）人李黄相伴三日，而李黄回家后渐觉头昏脑涨，被子里的身子也慢慢化作一滩水。《西湖三塔记》没那么恐怖，但奚宣赞与白衣妇人做了半月夫妻，由始至终也是感受着野蛮与血腥。

可以想象，蛇妖和人类结合的故事要走向相对的文明，还需要一定时日。明代冯梦龙所辑《警世通言》中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被普遍认为是白蛇传的起源，不仅因为故事有了型，而且因为白蛇向人迈出了一大步。白素贞在西湖对许宣动了春心，才有日后诸般是非，最终许宣获知她与青鱼精小青的身份，惊慌求救于法海禅师，最终雷峰塔成为白蛇归宿，而许宣亦在此削发为僧，死前仍念“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

人与蛇，或说人与妖之间，有太多母题与元素可供叙述者发挥。起初是诱惑，或是情动，结局是被镇雷峰塔，或是被状元儿子所救，基调是恐怖，或是浪漫，那都因人而异。

但等到清代，白蛇报恩、许仙试妖、天庭盗仙草、水漫金山、被镇雷峰塔、状元救母等情节相对固定地连贯起来，白素贞这个角色就被蒙上了一层既坚强又温柔的光芒。而这，也是后世更习惯采用的叙述范本。

相对应地，在很多人心中最为经典的影视作品，也就是高度还原这些经典桥段的台湾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1992）。赵雅芝扮演的白素贞，也就成了一座无法逾越的“正统”高峰。但不得不说，在她的诠释下，这个白娘子就是少了许多妖气，特别是与观音菩萨有意识的比照，使她更添一层浑然天成的仙气。

不过，饶是相对规矩的《新白娘子传奇》，也有一些不那么规矩的地方。比如许仙由叶童来反串，比如加入了大量的吟唱，又比如，在相对宽裕的篇幅里，必然要在原先的脉络中填充许多支线与细节。这些新异的尝试，多少会影响作品的基调与意趣。

而其实，文字记载的版本本来就有许多变体，投放到古时说书人无法想象的镜头前，这种流变的速度与力度都可以倍增。而所谓的离经叛道，或者说求新求变，近百年前就有迹象。

1925年就与邵逸夫等三位弟弟创办天一影片公司的邵醉翁，拍出了目前所知年份最早的相关电影《白蛇传》（又名《义妖白蛇传》，1926）与《仕林祭塔》（1927）。前者相当于《白蛇传》的前两集，后者则是第三集。扮演白娘子的，是鼎鼎大名的电影皇后胡蝶，而小青，则由吴素馨演绎。

这个版本固然有很传统的内容，但也有一点略显前卫的改动。白蛇与许仙按照“既定路线”发展，但是小青却因为跟许仙调情而受到责难，去了昆山“媚人子弟”，要是没有“五四”解放女性思潮的延绵，小青在思想层面怕是要遭遇更多指斥。

说来有趣，小青在许多版本中都格外野性难驯。小青可男可女，可以是蛇也可以是鱼，可以当白蛇的姨娘（《博异志·李黄》），可以是白蛇的丫鬟，尽随说书人与电影人捏造。不可忽视的一点是，青蛇的野，往往便于把白蛇“人”的一面给衬托出来，而她某种程度上的可爱俏皮，又显得白蛇更为大方优雅。

能够演绎白蛇的女星，要符合当时的审美标准，也要承担得起温柔与坚毅背后的人性乃至神性。刚才所说的胡蝶往后，还有于素秋、李香兰、林黛、林青霞、赵雅芝、王祖贤、刘涛、黄圣依、杨紫等女星前仆后继地各显风采。无他，这个本就光芒四射的角色，演好了都是职业生涯的亮点。

话又说回来，正因白蛇能从报一人恩，到救百姓难，身上才可附着人甚至神的属性，才好与那个叫许宣或许仙的男人来一段旷世奇恋。断桥上珠钗落地，小船中雨伞撑起，缘分起来了，才好一起度世间的那些劫。那些劫都是给这段感情来镀金的，镀成金不换的至死不渝。

这，才配得上传奇二字。

于是，人们把白蛇传纳入民间四大爱情故事之列。只要稍作分析，就能发现这些爱情故事，都是何等不易。牛郎织女是仙凡有别，梁祝多少纠结到同性相吸，孟姜女在生死相隔的前提下，还有一重官民高下的较量。白蛇与许仙，当先就是一个人妖殊途。

阻拦一段爱情的招式真是层出不穷。古时人们喜欢这些包含异族相融幻想的故事，是因为见惯了“门当户对”、“道德伦理”碾压了无数本该绚烂的爱情，不由寄托了身处桎梏的一些遐思。“可惜”现在人们依然喜欢这些故事，从另一个角度看，则是在标榜自由的现世，拦阻开花结果的准则与人物只增不减。能像许仙与白素贞那样自由自在、不管不顾地牵起手来，当真好得不得了。最近《白蛇：缘起》的许宣就说了，“人间多的是长了两只脚的恶人，长了条尾巴又怎么样”，白蛇心动，观众何尝不心动。

这样的语言，全世界的观众都听得懂。伟大的爱情故事，可不就是用乍看“离经叛道”的传奇，来正一下实质扭曲的视听么？可惜无论白蛇传传得再开，还是有那么多冥顽不灵的人存在，持续为更多伟大的爱情故事添加佐料，成为人们对大同世界的持久思量。

不管怎样，他们之间不容旁人涉足的纯净感情，在并未盛行一夫一妻制的封建社会，更是非同一般的抉择。这种稳固的二人关系，相当契合现代精神，能够流传到如今，并且成为翻拍最多的热门IP，不无道理。

白蛇传大多版本以爱情为重点，但当我们以现代眼光去打量这段感情时，也理应看到除了人与妖在地位、能力上的不平衡外，还有品性上的不对等。

早期的文学里，白蛇有许多恶劣行径，比如挖人心肝来吃，吸人精血致人死亡等纯粹是妖怪的作为，在这些时候，有着不同名字的男主角多以受害者身份出现。局摆好了，凡人俗胎只能不自觉地陷入进去，假如没有法海等各种宗教旗下的能人前去收服，总是奈何不了。而这也是镇妖情节的前身。

可当白蛇有了神性，许仙就更显出了许多软肋。作为文弱书生，特别是作为凡人，他终归是相对懦弱的一个。端午节时白蛇因为喝了雄黄酒而现出原形，许仙受惊而死，这才有了白蛇上天庭盗仙草这一出。但前因，则是许仙对法海的话半信半疑，才用雄黄去测自己的妻子。虽说这些都是凡人的自然反应，只是相比白蛇酒前所唱的“感谢官人一片情，粉身碎骨也甘心”，多少让人觉得不是滋味。等到白蛇被镇，手无缚鸡之力的许仙除了撕心裂肺，别无他法。

《新白娘子传奇》尚好，许仙纵有弱势，很多时候也愿意抖索着挡在前头，等到大局已定，也愿意放下一切，跟随白蛇，常伴青灯，尽管这里又涉及另一个两难问题，那就是把儿子许仕林全撇给姐姐与姐夫照料是否妥当。再说，在封建社会里，女性地位相对较低，因此大家普遍对男性有更多寄望与要求，当实质上的女强男弱局面出现，反倒可以视作两性平等的诉求。

相应地，在这部电视剧里，叶童反串许仙是个大胆、明智的成功尝试，特别是，这大大减少了角色本身怯懦带来的污点伏笔。但当年面对趋向于童话化的爱情故事，大家光顾着慨叹与感动，对于那些“本该苛责”的凡人本性，也就不多做计较了。

可李碧华的《青蛇》不。那可是把许仙的人性弱点撕得最不留情面的版本。随后徐克配置王祖贤、张曼玉、赵文卓等一流阵容，打造同名电影《青蛇》（1993），成就经典。吴兴国饰演这位飘摇不定、贪婪无比的许仙，用猜忌与不忠，来肆意践踏这百世流芳的真挚爱情。无疑，李碧华与徐克放大了他身上潜藏的劣性，使得这个畏缩且猥琐的许仙，成为一个可憎却可感的独特形象。这样的负心汉，可杀，而且破天荒地，他们敢杀。

从另一个角度看，原本白蛇传的爱情也是一夫一妻的典范，因此，小青、法海等关联甚大的旁观者，很难在这段模范爱情中有插足的机缘。但是《青蛇》另辟蹊径地，撬开了“不该”撬开的口，给这古典爱情传奇注入了许多残忍但早该面对的现代思考。

它放任那种原始的旺盛的气息，以欲望与本性为探针，开始游走情场与人间。白蛇对许仙钟情，设局结识，勾起色眼迷离的许仙倾心，而随着白蛇对他日益情根深种，见闻渐多的许仙开始把心中的算盘打得巨响。财与名想要，爱与色也想要，矛盾交叠，反倒先一步暴露出自己的兽性来。

也是这样，一直想要模仿白蛇而不得法的青蛇找到了鸡蛋破裂的那道缝隙，情窦绽开，原来七情六欲可以销魂，原来白蛇因此可以全副身心交托出去。她的懂与不懂，都是祸，而这比邵醉翁那最早的版本，烧得更为过火。就连法海，也以颠覆的姿态出现，年富力强的他在潜心灭妖时，不得不压制自己内心的欲念。注定成空的色，像蛇一样缠着身心。他在这段四角关系里抽身不得，知晓人可以丑恶，妖可以至圣，知晓自己所修的功已然坍塌，却不知佛的一面以及曲线救国。

这样的故事叫人拍案叫绝。因为爱情之外，欲望同样是通行世界的语言。20多年过去，再没有哪一部白蛇传的电影能够超越它的慧眼如炬。

像是让白蛇与法海相恋的《白蛇前传》（2018），非但没有一丝颠覆的可能，只有投机取巧的低级趣味，粗制滥造下，连狗尾续貂的水平都不到。

但是《白蛇：缘起》有了一些很动人的改编。这部前传故事发生在断桥相遇的前500年，那时举国苛捐杂税逼得民不聊生，国师为了修炼邪门功夫，允许百姓捕蛇抵税。许宣没有去捕蛇，反倒救了因为受命行刺国师而受伤失忆的白蛇。在二人相处的时光里，白蛇忘了自己是妖，体会到了做人的自在与快活，更体会到了人的艰难与忠良，而当她得知自己的真身，许宣表示，善恶不以是人是妖来区分。后来小白对相伴百年的小青形容，与许宣相处的感觉，很是不同，这就不仅仅是因为温度不同了。

更何况，在两情相悦后，许宣不惜愿意变身为最底层的小妖，以求守护在白蛇身边。在这个故事里，他机敏，大度，每时每刻都心存大义，为白蛇，为百姓，都愿以身犯险。虽说是在前传当中，但这当真是最有侠气的一版许宣了。所以，他能够改写白蛇传男女主角本不平等的局势，也让死心塌地来得尤其动魄惊心。这样的改编方向是可喜的，加上有斑斓的想象与精美的画工相配，《白蛇：缘起》绝对算得上近年最美的收获之一，对得起大众对这白蛇传的期待。

毕竟数十年来，特别是随着新千年网络文学愈加蔚为壮观后，玄幻题材的泛滥助长了修仙、降妖等主题影视项目的开发，可产出的，却是不胜枚举的次品。豆瓣4.7分的《白蛇传说》（2011）、6.1分的电视剧《天乩之白蛇传说》（2018）算得上代表，即便有了更好的技术加持，内核却是平庸甚或溃烂。可要说几十年前的知名作品，也未必拍得尽如人意。就连林黛的《白蛇传》（1962）、林青霞的《真白蛇传》（1978），都因简陋或平淡，离传世精品差了好些层次。

可像白蛇传这般现成的好题材，本在许多维度都有拓展的空间，除了玄幻向，还有恐怖向甚至情色向。

白蛇传刚有文字记载时，本就是些恐怖怪谈。哪怕是纯良如许的《新白娘子传奇》，喝了雄黄酒后现出原形的白蛇也是带有恐吓成分的。兴许，这还是很多人的童年阴影。而日本与中国香港合拍的《白蛇传》（又名《白夫人的妖恋》，1956），走的更不是后世观众熟悉的发展路线，但它跟冯梦龙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颇为贴近。在这部显得诡异并且相对重口的电影里，李香兰的演绎就颇有妖气。某种程度上，它接上了日本的妖怪奇谈。

而要说情色向，有《灯草和尚2之白蛇前传》（2003）等电影做了尝试。荒淫人设的附加，就可以让这些角色走出不同的路数来。不过，这不过是猎奇的烂片罢了。其实腥湿、弯曲的蛇，本身就跟雷峰塔一样是性的符号，加上勾引、缠绵的情节，理性与感性的较量，完全可以探索出许多路数来，只可惜都流于烂俗。想来，也是没有哪部作品，能拍得比《青蛇》更情欲翻滚、性感撩人了。

至于带有恶搞属性的新改编，不是荒唐就是无聊。只需要看这几年，电视剧《嘻哈白蛇传》（2015），电影《白蛇传之囧蛇出洞》（2016）、《美女记之白蛇新传》（2016）、《白蛇之轮回劫》（2016）、《双世白蛇》（2018）等等，都是批量生产的烂片，徒有后现代意识却没有扎实的功底与虔诚的创作。而尚未播出的《诡案组之白蛇妖仙》等等，又有什么值得人们浪费时间呢？

很多创作者都把白蛇传想狭窄了，这个既是中国的传奇也可以是世界的故事，仍有许多地方可以深入和发挥。

那时，《仕林祭塔》中伤心欲绝的许仙被佛点化而出家，儿子仕林赴京应考时想先找法海，还被隐藏了身份的父亲劝慰勿念旧怨，等他高中后衣锦还乡，前去拜祭雷峰塔，父母却已登上仙界，表示不能再恋尘世。这样超凡脱俗的结局，放到当下语境里，未必是圆满的。

而《新白娘子传奇》中许仕林的故事也用了很多篇幅展现，最终让他目睹位列仙班的，还有小青。“收编”意识的强烈，也给后人提供一个思考的角度，曾经野性十足的小青从男妖变成女妖再得道升仙，是品性的成长，还是镇压的延续？而法海在两个版本里都能够得到圆满的结局，又是否男权思维、强权思维、霸权思维的胜利？

真是可惜。哪怕在白蛇传题材井喷的这些年，我们也没有几部能够配得上它的内蕴与延展的作品拿得出来。

（既然写了《白蛇：缘起》，放到此处，也算觅了个归宿。后载于“黑江湖”公众号。关于青蛇幕后，有一篇《追思白蛇传，最忆却仍是〈青蛇〉》）

说《白蛇：缘起》，就不能不先说说它背后的追光动画。根据其官网的介绍，“追光动画由土豆网创始人、前CEO王微于2013年3月在北京创立，志在以匠人精神，创作具有中国文化特色和国际一流水准的动画电影。”

2015年末，追光动画的第一部长片《小门神》在中国人民大学点映，我去看了，看法都写在当时的一篇影评里（《小门神》：制作很出彩，创作很尴尬），主要观点就是很有中国文化特色，技术不说是国际一流也是国内一流了，但故事可能也就是国内三流；同时我也在台下见到了亲自来宣传的王微，看得出他是一个很有情怀、致力于将中国文化推向国际的人。毕竟不是什么人都会拿着一亿美元退休金在中年二次创业。

追光动画在2016-2018年一连推出了《小门神》、《阿唐奇遇》、《猫与桃花源》三部动画长片，全部是王微自编自导。这些作品充分体现了王微和追光动画的追求，都包含三大要素：中国文化特色、电脑动画技术、好莱坞商业故事。后两者正是追光动画追求“国际一流水准”的体现。不能说王导不努力，然而三部片的票房可以说是一路走低（7800万、3000万、2000万）；口碑最好的片也只是中等稍稍偏上（豆瓣评分6.8、7.1、6.1），而且这些评分颇有“水分”，好评基本都是鼓励，差评全都不留余地；宣发方面，《小门神》是一炮而红，《猫与桃花源》则几乎无人知晓。

文创资讯对背后原因的总结颇为中肯：如果将好莱坞的“合家欢”做一个总结，大概是一个简单易懂的主题，80%的套路，还有20%的惊喜。在追光动画这里，我们能看见20%的惊喜，也有一个简单易懂的主题，但却剩下80%的混乱。

简而言之，就是追光动画作品的中国传统文化和电脑动画技术都能带来惊喜，但故事实在太差了——无论是文本层面，还是视听层面。

我瞎猜一下，这大概与王导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执念有关，反倒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到了2019年，《白蛇：缘起》，王导终于放手了，不再担任导演和编剧。担任导演的是黄家康和赵霁，虽然还没有知名作品，但香港人黄家康曾经参与过DC《绿灯侠：动画版》的制作，至少比起王导，还是合适的（苦笑）。

我们还是从中国文化特色、电脑动画技术、好莱坞商业故事这三个方面来看，《白蛇：缘起》比起追光动画的前三部作品都有了肉眼可见的长足进步。这一点应该是无需多言的，在宣发不力的情况下，票房（上映三天4150万）超过了前两部作品，口碑（豆瓣评分8.1）超过了前三部作品。我猜这一方面是因为作品有了更专业的人把控，另一方面与华纳的合作也让作品受益匪浅。根据海口晚报网的报道，影片制作团队成员全部来自于追光动画，但华纳为影片提出了很多建议。我想，这些建议很大程度上弥补了制作团队对好莱坞商业故事模板把控不足的弱点（尽管故事本身还是有诸多不合理之处，我们随后会说到）。

纵向跟自己比较，《白蛇：缘起》是追光动画一路进步的证据，这一点应该肯定。但是市场和艺术的竞争都是残酷的，我们也应该再客观地看看《白蛇：缘起》跟同类横向对比怎么样。

第一，从中国文化特色的角度说，本片仍旧是优秀的。

挖掘“白蛇”前传的想法很有创意，既能与“白蛇”这个IP挂钩，又可以避免白蛇故事已经被讲滥了的尴尬现实，获得原创的空间。而且有多部“白蛇”作品提到白蛇与许仙有前缘，但是都作为故事引子，语焉不详，所以着重讲“缘起”是推陈出新。

影片中有多次致敬，文学作品如《捕蛇者说》、《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影视作品如《青蛇》、《新白娘子传奇》等，情怀是够够的。最赞的是影片结尾与“白蛇”正传开头无缝衔接，熟悉的《前世今生》的旋律响起，一声“官人”将人带回当年熟悉的故事中去。这个结尾是真正将“白蛇”这个IP用活了，让我有点想起看“星球大战”系列的《侠盗一号》结尾与几十年前《新希望》开头无缝衔接时的感动。不得不说，有些大IP对人的影响真的是深远持久的，古今中外概莫能外，而心灵手巧的创作者知道怎样将这种感动勾引出来。

除此之外，本片的风景、法术、异兽、妖怪、建筑、器物、音乐，大多符合中国传统审美。当然在细节上，狐狸精的宝青坊似乎有一点日式动画的风格；而狂暴化的妖怪的造型又有一点偏美式动画的风格了；而晚唐的骑兵……为什么打扮得像波兰翼骑兵？这个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第二，从电脑动画技术的角度说，《白蛇：缘起》仍旧是国内领先的，甚至可以说已经逼近了追光动画所追求的“国际一流水准”。也许细节上有所不足，不过以我业余眼光看来并无大碍。

至于一些针对白蛇“网红脸”的批评，我觉得这个就是单纯的审美差异了——你可以觉得她“不好看”，但以此作为电影“不好”的理由，站不住脚。如果说本片的白蛇是“网红脸”，那作为直男的我看《冰雪奇缘》的艾莎也是“网红脸”，好像也没见人指责她。

一样的瓜子脸、眉间尺、大眼睛、小嘴巴。

第三，从好莱坞商业故事的角度说，本片能讲一个明白晓畅的爱情故事，叙事尚可（可以想见之前追光动画的故事有多糟）。不过故事完全好莱坞套路化了，一点惊喜都没有，不免让人失望。

故事有不合逻辑的地方。比如白蛇、青蛇在佛塔都发现了许宣已被跟踪，也都知道追兵难缠，却不转移而是仍在此逗留，导致被追兵包围。

篇幅不够故事展开。许宣与白蛇相识几日就爱得死去活来，其间缺乏必要的催化剂；大反派国师与蛇母，也缺少刻画，只剩下脸谱。

可以看出本片不像前三部电影的定位，而是在努力摆脱低幼（尽管没有完全摆脱），像白青双沐，狐狸精的腿，许宣、白蛇佛像前春宵一刻，还都是表面上的“成人”；本片的唐末乱世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成人世界：国师与蛇母就是统治阶级，将士兵、捕蛇者、小妖，还有许宣、白蛇、青蛇当作棋子，有意地树立“异族敌人”的形象，制造种族对立，攫取私利；被统治的人与妖，大多数愚昧、盲从，而且一样的自私自利。

但是这个背景没有得到很好的利用，主创们太过注重表现男女主角之间的你侬我侬，忽视了一点：爱情不过是两个人的心意相许，为什么有的爱情有穿越时空震慑人心的力量？

伟大的爱情总是具有某种普世的社会意义。从西方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到东方中国的民间爱情故事，你会发现，不幸的情侣都是相似的：不自由，被压迫。这些故事的主题异常单刀直入：向往自由，反对压迫。

《白蛇：缘起》当然是包含这个主题的，但表达的时候力度不够，所以导致男女主角之间的爱情还是有些低幼。换做是我，可能会想要突出人妖两族封建统治阶级与被统治阶级对这种真挚爱情的联合绞杀。这种绞杀越凶狠，许宣与白蛇的爱情就越具悲剧性、冲击力，也越能彰显《白蛇传》故事的主题：表达人民对自由恋爱的向往和对封建束缚的憎恨。

不过，这部片我还是打了4/5。是的，又有“鼓励”的成分在里面。我在学国际贸易课程时，有一种观点叫“幼稚工业保护论”，认为生产力发展比财富本身更重要，现在不保护幼稚工业，将来就没有工业了。追光动画就是一个“幼稚工业”，它的创造力发展比影片质量本身更重要，现在不鼓励，将来就没得鼓励了。这种鼓励不是纵容，而是在看到它进步的基础上做出的。

中国动画，不缺匠人精神、十年一剑；缺工业化，缺流水线。更缺能集二者大成的迪士尼、皮克斯。据我所知，在这方面，追光动画不仅是“幼稚工业”，而且是独苗。四年上四部原创动画长片，豆瓣平均分7，还有别家做到吗？

而且前三部作品，一部比一部没钱赚，一部比一部遭人骂，但仍旧出了第四部。每部都有遗憾，但还是硬着头皮往前走。《白蛇：缘起》也有遗憾，投资不足是遗憾，宣发不力也是遗憾，但种种遗憾之下，结果却是尚可。

这也算遗憾中的希望了吧？

我不想夸《白蛇：缘起》有多厉害。如今，这部电影大概又要赔，没办法，市场是残酷的。但它仍然称得上是追光动画的自我救赎了。

《白蛇缘起》的票房真的太糟糕了。糟糕到让我有了一丝亲自下场安利的使命感。

彩蛋镇楼

我对国产动画是很有偏见的。不过这也不能全怪我，这几年的国产动画太败好感了，历数几宗罪：情怀泛滥，绑架观众，剧情拼凑，抄袭成风，笑点低俗，逻辑混乱，精华全剪进预告。所以当有人说ta很想看《白蛇缘起》的时候，我心中是很不屑的。不过，谁能想到，自己进了电影院之后，终究也没逃脱真香定律。

我改变了对国产动画的偏见，说不定你也可以。

白蛇的宣传乏力是有原因的，这部动画片制作精良但其实非常难安利。相比较大圣归来的孙悟空大IP和民族情结，大护法的政治隐喻，大鱼海棠的十二年磨一剑（尤其宣传曲大鱼还那么好听），《白蛇缘起》是没法提炼关键词的，哪怕这些天很多人已经在疯狂安利了，但没有人能用一种极其简洁精准的方法把观众吸引进电影院。再加上这部电影宣发物料所体现出的卖相，尤其是美学风格其实和风语咒之流拉不开档次，想要吸引观众进电影院难上加难。它优秀的地方是得坐进电影院才体会得到的。所以只能空空看着豆瓣高分，希望排片撑久一点，再久一点。

但我觉得相比较之前的几部国产动画，《白蛇》和追光动画是更值得被肯定和鼓励的，因为这才是真正的种子选手！之前的最成功的三部动画《大圣归来》《大鱼海棠》和《大护法》都有昙花一现的嫌疑，因为它们的成功，其实都有情怀催化和话题之作的嫌疑，这种成功要素是一次性的，下次就不能用了。但《白蛇》在这些地方没有做任何取巧，它下功夫的地方是扎扎实实的电影工业技术，完全不掺水，所以它优秀的地方，虽然吹出来不够响亮，但却是扎扎实实可以复制的，如果《白蛇》取得了商业成功，它最有可能继续创造成功。

难安利也要安利啊，实在不想看到真正的种子选手没了下一部。这也是我觉得白蛇虽然还有缺点，但最值得去电影院支持的原因。

1 国产动画工业最高峰：你完全可以把《白蛇缘起》当成人版迪斯尼公主动画看

拿掉白蛇传本身的故事背景，《白蛇源起》完全可以作为一部高仿的迪斯尼公主动画来看，还是成人版的。这不是噱头，《白蛇缘起》算是真正做到把公主动画仿到了八成，而且还让你感觉不到抄。可以说非常厉害！

白蛇作为故事的绝对核心，就是公主本人。许宣是她的相好，青蛇是两人感情的催化剂。正邪对立非常分明，三个卡通化反派，阴阳怪气的道士徒弟，为了成仙不择手段的国师，吸取徒弟功力的老蛇精。阵营明确清晰，而且后半段多次剧情反转，最后邪不胜正，非常符合迪斯尼公主动画的路数。

但真正让我感受到公主动画影子的，是那条单身狗。试问哪部公主动画少了一个插科打诨，提供笑料，关键时刻又能推动剧情的小配角呢？是吧，苜蓿龙，雪宝？

难能可贵的是，明明都把公主动画借鉴到这种程度了，但这个借来的框架和白蛇的故事非常契合，完全感觉不到桥段抄袭，更没有那种浓烈的唐人街味。每个人物都可以做到在中国背景下不违和，不管是人物造型，思维方式，情节推动，甚至是招式打法，法宝器具，都非常本土化。这些年国产动画抄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但《白蛇》属于真正用心的，做到了把这些外国同行的精髓化为己用。

最体现白蛇电影工业水平的，是它的打戏和剧情节奏。

白蛇的剧情推进在商业片里绝对的优等生，把剧情节奏单独拿出来说，连大部分真人电影都要甘拜下风。剧情张弛节奏对观众非常友好，电影一开始白蛇潜入是段打戏，马上衔接白蛇和许宣的感情推进，当你快要腻歪的时候，追杀的人来了，马上进打戏。两个人感情开始升华，青蛇又追来了，再接打戏……每一次剧情节奏加快，就对应一次感情戏推进，直到大高潮，场面不断升级，辅以剧情反转，最后《新白娘子传奇》再情怀植入。剧情一路捋下来，非常顺畅，每个转场都很自然。

剧情节奏优秀是成功商业片必备的，而白蛇的打戏水平，几乎是鹤立鸡群了。

首先是够长，但精彩程度层层堆叠，设计感非常强，绝不让人疲惫。就连大圣归来的打戏也只是聚集在前半小时大闹天宫，谁能想到一个主打爱情的《白蛇》能把打戏做的这么好。第一次惊艳到我是佛塔打戏，光箭组成的天罗地网把当时的紧张气氛推到极致，而且是中式的华丽风格，既绚丽，又奇诡。白蛇变巨蟒的首次现身，那种庞然大物的破坏力和压迫感，放到怪兽片里也绝对称得起场面。最后的大决战，设计非常精巧，三方势力的缠斗，偶然因素的推动，妖异十足的鹤形折纸，还有出人意料的双头蛇，一波一波，一层一层不断叠加视觉奇观，是我见过大片感最强的国产动画电影。

其次是分镜，通过胜过绝大多数真人电影的优秀分镜，《白蛇》把打戏里的打击感，速度感，怪兽体积的压迫感，正邪双方剑拔弩张的对立感，完全传递出来了。把动画电影里泛滥的网游感彻底甩在身后，干净利落，引人入胜，电影感极强。

从技术层面上，《白蛇缘起》绝对代表目前国产动画的最高工业水平，而且有了好莱坞电影级别的观看体验。绝对值得一看。

2 真正的问题在于：思想境界停留在90年代

很多人不满意《白蛇》的剧本。我觉得剧情推进的逻辑是没有问题的，最大的问题在于，它所传达的爱情观念，已经脱离这个时代了，所以即使剧情的骨架已经很好了，但是还是感染不了自矜的当代观众。

对于主创来说，他们大概觉得《白蛇源起》的思想已经很先进了，毕竟白蛇传里的许仙可是个坐享其成还耳根软的渣男，而《白蛇缘起》里的许宣已经有了付出和自我牺牲意识，而且他和白蛇已经势均力敌了。到这一步就够了吧？

呈现出来的结果就是《白蛇缘起》确实仿到了迪斯尼的公主电影精髓，但问题是它仿的好像是一部90年代的公主电影。所以白蛇的故事，从正邪对立的角度看，丝丝入扣。但从爱情故事本身的角度看，缺乏爱情本身的感染力。这也是我觉得最可惜的地方，一个爱情故事，打戏做的这么好，但爱情戏有点尬（不过也还勉强能接受，就是不动人）。

爱上一个只见过几次面的人，且下定决心和ta出生入死的故事，真的太90年代了。小美人鱼是这样的，阿拉丁里的茉莉公主是这样的，甚至泰坦尼克号的杰克露丝是这样的。可是21世纪几乎没有电影还这么搞了。冰雪奇缘里一句话就把这类爱情观嘲弄地彻底：你居然要和一个刚认识了一天的人结婚？what's wrong with you？

21世纪已经是一个自我意识高度觉醒的时代了，角色本人的自我意识非常重要，谈恋爱谈到发烧的思路已经完全落伍了，否则就是人见人烦的恋爱脑。《白蛇缘起》里的爱情故事相比较白蛇传本身，已经算先进，但是对于现在的观众而言，是无法取得认同的。和认识几天的人结伴前行，斩妖除魔，我们接受。但为了认识几天的人自愿成妖，付出生命。和绝大多数观众的爱情观差太远了，铺再多的浪漫桥段也打动不了人呐。

但我还是很佩服这部电影，并且推荐我身边的人去看。情怀可以速成，但电影工业水平不行。这里的工业水平不仅仅是画面这种直观的，更重要的是视觉想象力，运镜，叙事节奏控制这种润物细无声的实力。

《白蛇缘起》不鼓吹电影以外的东西，是踏踏实实靠自身制作水平打动我的动画电影，而且它已经完全有了真正水平之上的公主动画和成人动画的雏形。即使这次还有差距，但只要有这个技术基础在，它只欠一次更好的发挥。不掺水的说，这是我第一次在电影院感受到，我们距离自己的冰雪奇缘，已经不再那么遥远了。

————本文原载于我的公众号肖恩恩恩恩肖的瓜子社(Sean_lalala)，欢迎关注